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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鹤(全文版)

发表时间:2023-06-17 02:07:48 来源:哔哩哔哩

(一)

“我们这一行,积德行善的法子,和别的行当不一样。差的远了。”

沙沙的磨刀声让铁环想起义父的样子。


(资料图)

每逢要“上工”的三天前,就是在这间小屋子里,在这盏明灭闪烁的灯旁,义父便坐在这里,一言不发的磨着刀。三更开始磨,磨到鸡叫方才停手。

磨刀的时候,义父一般不会说话,铁环偶尔就坐在他身后看着。但是有那么几回,大概是磨刀磨到无聊了吧,义父开始和铁环讲些他当时还听不太懂的东西。

“我们这一行,刀要磨的利,切断骨头要像切断筷子一样利索;刀要挥的稳,一刀下去就只能是一个镜子般的面。送人走要不留半点痛苦,最好一刀下去,手上连重量都感觉不到。这便是我们这一行积累功德的法子,其他行当学不来。”

义父的话还在铁环的脑子里回响着。想着想着,铁环就笑出了声。

他小的时候不知道义父到底是干什么的,只知道义父非常在意积累功德。义父似乎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。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讨老婆,没资格要孩子,铁环都是他从狼窝里抱回来的弃子,当作自己的徒弟养的。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吃肉,没资格喝酒,明明自己赚的相当的多,餐桌上一年到头都是白米素菜,连带着铁环一起跟他受罪。

铁环一直不知道义父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,直到他从义父手里接过这柄刀,继承这门行当,才知道义父确实罪孽深重。

自己现在也一样。

意识朦胧间,铁环听见鸡叫了。他回身往门外看去,才发现天已经有些蒙蒙泛白了,就像落地的人头流尽了血之后有些发白的肤色一样。

铁环停止了磨刀。他把刀拎起来,提起酒壶,含住一口酒,照着记忆里义父的样子,对着那柄大刀的刃,一口气喷了出去。

酒气笼罩着银白的刃,碰到那沾满了煞气的钢铁表面便失去了温度,凝结成一颗颗透明的珠,毫无生机地从刀面上滑落下去,只留下一条发亮的水迹跟在后面,就好像要把这刃彻底洗至纯净一样。

刀洗过了。对着刚刚露头的阳光,铁环挥了一下刀,一颗颗酒珠亮晶晶的,在刀身上闪烁,好像那是件刚在银河中洗过的艺术品一样。

“差不多了,”铁环看着刀,原本上翘着的嘴角一点点地落了下来,“该上工了。”

(二)

这个县的县衙门往东走个四分之一柱香左右的时间,就是这个县城的菜市口。摊贩们一个挨着一个布置摊位,摊布挨着摊布,叫卖声跟着叫卖声,把这块地整个包围了起来。唯独中间的一大片空地被留了出来,无人想去侵占。

这片地有着特殊用处,只在特殊的时候会被衙门占用,不被占用的平日里也不禁止摊贩们上去摆摊。但是那么大一块地,就是没有任何一个摊贩敢在上面铺一块布,叫一声卖。

今天,就是衙门用上这块地的时候。

昨天夜里,这块地上就搭好了一个大台子,台子前面恭恭敬敬地摆上了一张官案和檀木椅。如今已经时近午时,案后早就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一个穿着官袍的大老爷。那便是这太平县的县令,陈志远。

“罪囚押到,闲杂人等速速退散!”

伴随着响亮的叫声,摊贩们开始慌乱地收拾东西,挪动摊位。围观的人群也急忙退让,在菜市口入口的位置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。二十几个衙役,每人押着一个绑的严实的和尚,从这条通路上有条不紊的通过。

二十多个和尚全都被押上了台子,一个挨一个的跪在那里,跪了整整两排。一名穿着袈裟,乱须似雪的老僧在被押在两排和尚的前面。和尚们低垂着头,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的他们无法合十诵经,就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,不看天不看地更不看喧扰的众人,只凝视着自己的双膝。

这些和尚之中,有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小沙弥。和那些已经看破俗世的师兄们不同,他瘦弱的身体止不住地抖着。他紧闭着双眼,咬紧了唇,只怕稍微一松懈,恐惧就会像洪水一样从他的五官之中倾泻而出。

吱呀,吱呀。颤抖着的小沙弥,听到了谁走上这个台子的声音。

他从眼角睁开一条缝,想去看看是谁又走了上来。但是脖子早怕得就僵住了,一动也动不得,他便尽力地把眼珠往那个方向转。

晒得黝黑的皮肤包裹着一块块钢铁一样的肌肉,那壮实的汉子裸着上半身站在了他面前,筋骨尽显的大手中握着一口闪着寒光的砍刀。

小沙弥赶紧又闭上了眼睛,但是那早已为时已晚了。泪水早就拌着恐惧决堤而出,还带着一些咸涩的鼻涕从嘴角流过。

“净空寺内恶僧二十五人,拒不依旨搬离净空寺,目无王法,罪无可赦!今将逆僧二十五人,全部于此斩首示众,以正国法王威!”

大老爷扯着沙哑的嗓子,在还有些喧嚣的菜市口中尽最大音量地喊着。他知道喊几声肃静没法让这些围观的刁民安静下来,但就算如此,今天也实在有些吵了。不算这次,这个月菜市口一共处刑了四次,刁民们的喧闹声也一次不如一次大,毕竟伐头这种事一回生,二回就没新意了。但是这次可不一样,砍的是和尚,还是一次二十多个,这谁不兴奋啊?

真是一群刁民。大老爷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字,摇了摇头,就继续喊下去了。

“不过这次斩首之前,还有个小小的余兴节目。来人呐,推上来!”

围观人群的最外面,有这么个矮子。他怎么也瞧不见里面,急得直跳脚。蹦跳之间,他听见了轮子轧过地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。他没太在意,只当是送货的牛车从隔壁路过。但是慢慢地,他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。于是,他回过头。

他愣了一下,然后踉跄着让开身子。他前面的人,亦是如此。

被两三头牛拉着的板车之上,放着一尊坐佛。佛像不大,只比人大些许,但是整个都是白铁铸成,银亮的铁面光滑洁净,没有半点铁锈附在上面。

佛像被拉到台子和官案之间的空地。板车一倾,那尊佛像就从车上一点点地滑了下来。

砰。

千斤的铁佛就这么硬生生地砸在了石地上。在场的所有人,都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猛地震了一下。佛像面朝下置在地上,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按倒在地,周围的地面因为佛的重量而龟裂。

“铁环。”

“在。”

黝黑的汉子双手合拜,回应着大老爷的呼唤。

“把这个砍了。”大老爷面无表情地指着那尊砸在地上的铁佛。

这五个字比多少声肃静都来的管用。刚才还喧闹的菜市口,现在跟死了一样安静。

汉子显然没闹明白大老爷这是玩的哪一出,一脸呆滞的站在原地。

“违抗了圣上,就得死。你们也好,你们的佛祖也好,都得死。”

指着铁佛的手仍旧没有放下。铁环看了看佛,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老爷,挠了挠头,走下了台子。

他站在佛前,看着那白铁铸成的佛颈,不知怎么办好。

“铁环,愣着干什么?砍啊!”

催命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。看来铁环没得选。

他抬头看了看天。今天天儿似乎不错,刚刚入秋,空气跟山泉水一样冰凉且清爽,吸一口都感觉全身上下的经络一瞬间就被冲开了。

于是他猛地吸了一大口。随后握紧刀,刀口在佛的脖颈上搁好,上下起伏三次算好刀路,双臂上抬举起刀,小臂完全把刀进一步沉下去,直到刀背贴上了脊背,整个腰身都被拉直为止。那样子就好像是个正打算拜佛的僧人一样。

随后,铁环闭上眼睛,猛地拜了下去。

真硬,那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坚硬手感。振动和重量通过刀颤颤巍巍地传到自己的手上,布满了茧子的手掌都被震的发麻发痒。伴随这手感而来的,还有一个声音,那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。

过了半晌,铁环才敢把眼睛睁开一个小缝去确认。随后,他知道了那声音到底是什么。

是铁,将铁斩为两段的声音。

刀刃甚至有一点切进了地里。刀身的左边是佛身,右边是佛首,无论哪一边,断面都像镜子一样平整漂亮。

在无人喘息的噤默之中,铁铸的佛,就这么被肉做的人斩首了。

平静,最初先是平静。

随后,是低沉的诵经声。

为首的老僧人仍旧低垂着头,口中开始低声诵着无人听懂的经文。

随后,一个和尚跟上了。

两个,三个,五个,十个。二十五个和尚用不同的声音诵着同一段经文,或是平静,或是颤抖。经文的声音在菜市口的天空中嗡嗡地响着,时不时伴随着香火燃尽的味道在其中。

(三)

铁环正坐在衙门里的一块台阶上歇脚。他干这行时间也不算短了,从接手义父开始已经过了六七年,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。是因为一口气砍了二十多个人?还是因为额外多砍了一尊铁佛?他才不知道。他只知道自己手现在抖得厉害,别说砍刀,连菜刀都握不住。

“厉害啊铁环,今天这一出可真是让哥们开了眼。拿刀劈铁坨,还劈开了,你现在可是这太平县的名人了!”

说话的是给铁环发工钱的衙役。虽说铁环每个月有着固定数目的工钱,但是每次处刑都会有额外的津贴发下来。

“也都是托老爷的福。老爷让我砍,我才能砍的下去。”铁环在脸上堆出一个老实的笑容。

“行了,这是今天的工钱,拿着吧。好好喝喝酒歇歇,过几天估计又得来一回。”

铁环从衙役手里接过叮当响的装钱的袋子。这次的袋子重量和以前的重量明显不是一个等级的,手还抖的铁环甚至险些一下子没接稳。

“还有这个,拿好。"

衙役接着递过来一本书。那本书的封皮上什么字都没写,只有几笔艳丽的朱砂胡乱地涂在上面,乍一看还以为是鲜血溅在了封皮上,谁看了都会觉得几分晦气。铁环也不例外。

“这是那老和尚身上揣的书,按规矩都是你的。你也不识字,改天拿去卖了,估计也能赚点银子。”

这书是什么?上面写的什么?里面又写了什么?铁环好奇,但是什么也没问。要在衙门干的长久,该说的话一句不说,这是义父教给铁环的道理。他只是接过书,随后跟衙役道了个别,就拿着书跟钱走了。

路上铁环又经过了菜市口。杀猪的刘屠户叫他来拎上二斤刚宰出来的新鲜肉再走,他笑着摇了摇头,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。卖酒的张老伯喊他过来打上二斤刚出窖的新酿再走,他笑着摇了摇头,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今晚铁环也就是简单地吃了点青菜和馒头,就上了床。

他很累,觉得自己一步都走不动了,觉得自己挨上枕头就能睡得死死的。可是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。他翻过身,转过去,头脚颠倒,怎么也没有半点想合眼的意思。往窗户外面看过去的时候,月亮已经在漆黑的夜里挂的很高了。

铁环坐起身,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,还有旁边的那本书。不知为何,铁环产生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该产生的想法——他想翻翻那本书。

他不识字,因为义父就不识字。所以大部分书铁环都是看不懂的。但是铁环知道,有的书上面没几个字,反倒是各种各样的图画,那种书就算是铁环也看的懂。这本书的封皮上就没有字,只有几笔看不出端详的朱砂,说不定这本书上就都是画?抱着这种想法,铁环把那本书拿了过来。

书的封皮上确实一个字都没有,只有寥寥的几笔朱砂划在上面,笔锋混乱但是锐利,像是刀刻在这本书上之后流出来的血一样。

自从干了这行,铁环已经自认无论怎么样的场面都能泰然以对,但是看着这几笔朱砂,他久违地咽了口口水。

然后,他用还在颤抖的手翻开了书。

“。。。。。。这都是啥?”过于疑惑的铁环忍不住问出了声。

书页上,既没有字,也没有图画,只有些像鸡脚印一样的红色符号密密麻麻地胡乱爬在上面。

他翻过一页,上面还是这些。几页几页大手大脚地翻过去,一直到书的最后一页,上面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。

想起这是从老和尚身上搜出来的书,莫不是传说中的梵文经典?那自己肯定是看不懂了,他不由得叹了口气。但是他又实在无事可做,于是就盯着那书,用手指一个个戳着鸡脚印数了起来。

一个,三个,五个,十个,二十,铁环数着数着,感觉自己似乎开始有所感悟。

这些鸡脚印似乎不只是单纯地鬼画符而已。这些脚印虽然杂乱,但是却能从中找出一条轨迹来,就好像是在理清乱麻团一样。发现了这一点,铁环的兴致又高涨了起来。书看不懂,玩一玩总归还是可以的吧?

于是他用手指跟随着这些鸡脚印,一点点地走了起来。

先是直着走几步,再转个弯,再往前走两步,转一圈,画个葫芦,就是下一页。

上升,平走,下降,滑行,跳过空档,前行,又是下一页。

爬过高山,走过河流,跨过沙漠,穿过洞窟,走进林子,又是下一页。

除掉野兽,除掉暴徒,除掉善者,除掉信者,除掉至高无上者,又是下一页。

取出心脏,熔掉骨髓,拆除骨头,抛掉皮囊,脱离筋肉,又是下一页。

埋葬,嘶喊,破壳,出生,又是下一页。

沐浴着山峦,攀登着瀑布,攀爬上地底,飞身入天空,又是下一页。

让血液泼洒,看着它燃烧,以火为翼,飞向那遥不可及的太阳。

便又是,下一页。

(四)

到了最后的几页,这光怪陆离的光景似乎终于是个到头了。

最后的几页,铁环仍旧按那走鸡脚印的方法去读,却怎么也读不懂了。最后几页的鸡脚印不再指引他走向哪里,而是自顾自的形成圈子,打下楔子,种下种子,铁环看不懂这些,就好像是个刚到市集的孩子,除了看着琳琅满目的声与色反复地打圈圈以外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
他翻到下一页,又翻回来,转过身,又转回去,茫然四顾,眼睁睁地看着肉做的大地在脚下蠕动,火焰成的血从悬崖上洒下来,他却什么都做不了,再也无法前进了。

他疯狂地翻到,越翻越快,快到这几页的红色似乎连了起来。

就在这个瞬间,他终于看到了这趟旅途该看到的终点。

那是兽。鸟型的兽。

不知是什么鸟,只知它实在是大,仿佛是第二轮太阳就在它眼前燃烧。分不出是什么鸟,也分不清那里是脖子,哪里是肚子,只因它的肉体是流曳的火,没有固定的形状,上一秒是怒啸的鹰,下一秒就已经是悲鸣的雀了。

但之所以能说它是鸟,是因为它有翼。与火光组成的身体不同,它的翼是苍白的骨,就好像是被剔光了肉的可悲的鸡翅膀。它的肋,它的背,它的颈,它的腹,都在伸出手臂,用五指去安慰这对凄惨的翼。它鎏金色的喙不断地向天空哀鸣,向整个天空倾诉着自己的痛。

“你,你怎么了?”看着那凄惨的模样,铁环不禁发问。

鸟兽似乎听到了铁环的回应。流曳的火缠住鎏金的喙,把它溶解,随后吸收进火中,在另一个方向重铸,让它面对着铁环。

“痛。”

铁环似乎看到,它不存在的眼在流泪。

“痛。我的翼,空了;飞羽,已经燃尽了。”

“补不上嘛?”

“已然没有可燃烧的料材了。再没有火能填补我空虚的翼。”

“你需要什么样的料材?我去帮你找。”

“料材……”

金喙之上,血红的眼猛地张开。

“就是尔等浊物的神智。”

铁环猛地将书扔到屋子的另一头。他身体发冷,浑身冒着虚汗,就好像浑身的热量都被一口气抽走了一样。

而窗外,已然是拂晓了。

(五)

最近几天,铁环很累。

那本怪书搞得他心神不宁是一方面,而这几天的活格外的多,又是另一方面。

在往常的日子里,他半个月能砍一个便已经是活比较多的时候了。而最近几天,他几乎每天都得砍上三个,多则五个。他甚至开始怀疑,这太平县是否真的有那么多人够他砍了。而且这些日子里,砍的人都蒙着黑头套,看不见脸,他都不禁怀疑,自己砍的到底是不是真人了。

而且,最近砍头的时候,在菜市口围观的人远比他记忆里的要多得多。比平时要多,比砍铁佛那次要多,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多。

“都是来看你的啊,大红人。”衙役笑着把赏钱放到他手里。

“看我?我有什么好看的?”铁环不解地问道。

“你砍铁佛那一次可出了名啦!现在你是这十里八乡的大红人,人人都知道你是能拿刀劈开铁坨的能人,都来欣赏你杀头的功夫呐!”

铁环愣了。

杀头是功夫?他从没这么想。他只觉得杀头是背大罪的事,他把刀练好也只是为了能让自己身上的罪轻一点。

杀头能拿来欣赏?他也从来没这么想过。他一直觉得大家只是想看个热闹。可以的话,他更想在个没人的荒郊野外杀头。

可是他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。他晓得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。

他只是领了钱,默默地回家去。街上,卖肉的,卖酒的,大家对他愈发的热情。

而他只想尽快地逃离这一切罢了。

(六)

人越来越多了。

倒在铁环刀下的人越来越多了。这半个多月以来,铁环每天都要挥七次刀,就要有七个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到地面上。

来看铁环挥刀的人越来越多了。来看他的人,生面孔越来越多,熟面孔越来越多;绫罗绸缎越来越多,麻衣布鞋越来越少。他们会满怀期待的看着铁环举起刀,再落下,再好好地叫上一声好。铁环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戏台上的名角,一颦一笑都牵动着看客们的喜怒哀愁。如此多的情绪与快乐就像是一坛酿好的美酒,铁环愈来愈觉得自己不胜酒力,莫说挥刀,步子都要迈不稳了。

他只当自己是活干的太多,累了。没错,就是这样。于是他决定去衙门找陈老爷请两天歇息的日子,好好休整休整身子。

他进衙门的时候,陈老爷正在公堂上摆着酒宴,两边原本站着衙役的地方现在摆放着两排矮小的桌子,他的亲朋宾客和家人朋友就跪坐在桌子旁,他自己则坐在高大的公案后,像极了千年前先秦和诸侯和帝王。桌上摆着西瓜大的酥肘子,油皮酥亮的酱鸭,猪眼球大小的大虾圆子,还有各种各样铁环碰都不敢碰的鲜美荤食。

“怎么,你要假?”陈老爷抬起头,他正拿着小刀切着面前的一块牛仔骨。

“小人最近感觉身体不适,恳请老爷赐假两天。”铁环四肢着地,把头也伏在地上,不敢看陈老爷。他爹说过,这是下人见大人时应该保证的姿势。

“不准。”陈老爷冷冷地说出这两字,随后又低头去伺候自己面前的牛仔骨。

“小人……小人不会怠慢职责,修整结束后,必定加倍补上!”

“过两天,顺天府会从各县调来一百五十个犯人,预计接下来十天内全部由你问斩。你歇两天,就是欠下三十个人的份额,你告诉我,你要怎么补?”

“一百……五……十……”铁环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些颤抖,他这一辈子到现在可能都没有砍够一百五十个脑袋,“周围各县,竟有这么多犯下杀头之罪的人么?”

“不该你过问的事,你就少说话。”陈老爷嫌弃地咂了咂嘴,“最近圣上严查,欲正国威,所有罪人,罪无大小,无论是偷鸡摸狗还是杀人越货,统一都按斩首定罪。”

“那……那为何都由小人来?其他各县的刽子手,理应都——”

“铁环呐。”陈老爷打断了他的话,“做人有时候糊涂些好,你该是明白的吧?”

铁环仍旧伏着头,只是不再言语。

“你现在是这十里八乡的名人能士,往小了说是个能一刀劈开白铁的刽子手,但往大了说,那就是能刀断奸邪、护国安邦的问斩官。以后这四海之内的宵小之辈,提起你的名字,都要抖上三抖——知府在皇上面前,就是这么介绍你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在月底的时候,上方会降下一名钦差。在他的面前,你要好好表现,若是有机会,你便可成为御用的问斩官,入驻皇城,那可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早些回去休息吧,为明天养足精神。”陈老爷摆摆手示意铁环离去,随后把一个大虾圆子囫囵放进嘴里。

铁环仍旧走在那条街上,失神落魄地像个半死了的人。

刀断奸邪,护国安邦。

他从未觉得这八个字听起来这么刺耳过。

(七)

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。

铁环要杀的头越来越多,如今已经多到一天十个了。有时甚至会把两三个人叠在一起,让他一刀砍掉。

每次他举刀,数百双眼睛就齐刷刷地看向他,眼里充满了期待。

刀落下,便是飞溅的血液,与大声的喝彩。

人们在期待着屠刀的落下,在为每一条人命的谢幕喝彩,在为每一次鲜血的飞溅而兴高采烈。仿佛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害,就是他们这短暂的一生中,最为快乐的事。

来看这些的,不仅是大人。娃娃们扯着大人的衣角,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头在铁环的钢刀下落地,眼里闪着天真的光。他们告诉自己的父母,自己长大了也要成为如此出色的人。

而和菜市口的热闹相反,铁环觉得回家的路上,越来越冷清了。

卖酒的李老伯?已经很有日子没见过他了。

卖肉的刘屠户?很久没听到过他的吆喝声了。

铁环每天回家时行走的这条街,就好像从未有人住过一样。

他们都去哪了?铁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
直到那一天,他亲眼看见,酒馆的刘小二,因为给衙役倒酒的时候多洒了一滴出来,就被蒙上黑头套,拷上枷锁,押走了。

他猛地,全明白了。

他明知道这些日子,陈老爷身上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华丽,吃喝酒肉越来越丰富。

他明知道这些日子,衙役们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。

他更是知道,看自己杀头的人,不知多少是不在这太平县城的外地人。他们远道而来,车费,马费,吃花的钱,喝花的钱,住店花的钱,都要落入陈知县手里一份,他明明知道。

他也明知道这些日子,他手里拿到的打赏越来越多。

他明知道,自己杀头的罪,已经成了这些人富贵的生意。

铁环觉得自己累了。刀上的血愈加沉重,他已经洗不净,也挥不动了。

(八)

“浊物,再次来此,是为何?”

火焰的鸟兽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铁环。他低垂着头,像个等待屠刀落下的犯人。

“你说,补齐你的翼,要什么?”

“尔等浊物的神智。”那只血红的眸微微地颤动。

“你补齐了翼,是要飞去哪啊?”

“飞往这穹盖的彼岸,我等的故乡,至清之物的归宿。”它抬起自己无形的头颅,黄金的喙指向血红而烧灼的天空,“这天是屏障,将清浊划分。清者唯道可见,唯道可依,唯道所生;浊者抱己难释,只求自存,只求壮大。故清者可升,浊者唯堕。

“而我等,是唯一降生于这浊界中的清者。我等的道,便是回归,回归那我等本该去往的清界,消散于其中,再于浊界中再次诞生。”

“然后再次飞往你说的那个,清界?”

“然也。”鸟兽上下晃了晃自己的黄金喙,似乎是在同意铁环的说法。

“那究竟有何意义?往来复始,你不是一无所获吗?”铁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“所获便是意义,这确实符合浊物所想。”血红的眸无奈地低垂,“行道本身,便是意义。为了所获,舍弃行道,终有一日会浊不可观,臭不可闻,如同尔等浊物一样。”

“……那如果你要去那个什么清界,能带上我一起么?”

无形的鸟兽伸出细长的脖子,把它喙上那只血红的眼眸贴在铁环的面前。铁环能清楚地看到眼眸的蠢动,感受到火焰那灼人的热。但是此刻,不知为何,他却只觉得温暖。

“你要是想要,我就全部给你。”铁环的嘴角上翘,露出一个大大的、释然的笑,“人要神智这东西,又有什么用呢?”

鸟兽的眼眸,前所未有地激烈蠢动着。

铁环能看见赤红的血线从眼眸的底端流出,慢慢流满它金色的喙,像是网一样把它完全包住。

鸟兽蠕动起流形的身体,伸长自己的颈项与头颅,高举自己所有的双手,像是在欢呼一般,发出悠久而又喜悦的长鸣。

那清澈的鸣叫,就如同鹤一般。

它数十只手臂中的一只,从自己肋下的火焰中轻轻地引出一小团,像是搓捻灯芯一样把这些火光凝聚在一起,变成一根耀眼而梦幻的赤红羽毛。随后,它把这羽毛塞到了铁环的手上。

“这羽毛便是我等的承诺,被困于浊界的同胞。请你用血液来引燃它。当它引燃之时,便是我们启程之日。”

(九)

那一天,是太平县城里人最多的一天。

以菜市口为中心,近万人拥挤在这小小的县城之中,人们摩肩擦踵,冗长的队伍从菜市口一直排到了县城门口。县城内的住户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,他们一推门就会撞到外面正在拥挤排队的外地客,只得郁闷的呆在家里。

中心的菜市口,便是那熟悉的处刑台,上方新修了一个由梨花木搭出来的监斩亭,里面摆着考究的古桌、两把上好的太师椅,还有琳琅满目的各式茶具以及一壶还在冒着热气的菊花茶。

亭中端坐着二人。左边的陈老爷今日特意换上了他最新制好的官袍,崭新的四方靴,右手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被食指反复摩擦着。他春风得意的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,眼里止不住的骄傲与喜悦。右边坐着的人物身着黄衫,布满皱纹的纤细手指端起茶杯,白净的脸上那张艳红的唇微张,对着茶杯里的热气反复吹了三四次。这便是昨日刚到的钦差大人了。

处刑台上,10个蒙着黑头套的犯人正被平躺着叠放在一起,10个脖子在同一水平线上。这是陈老爷今日给钦差大人准备的好戏。一会,他最骄傲的刽子手就会一刀将这10具颈项全部切成两段。今天的天气还很不错,蔚蓝的苍穹下连一朵白云都没有,就像张干净的宣纸,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。朗朗乾坤之下,罪恶诛尽,满城欢呼,陈老爷光是想想,就已经喜不自胜了。

“时辰到,问斩!”

随着陈老爷的呼唤,那个被万人瞩目的黝黑大汉拿着提刀走上了处刑台。他今日的神色不同以往,那平静的表情说不上严肃,也说不上放松,就像是唱了十几年的老花脸就要在今天喊出他人生的最后一句唱词,只是释然,只是无畏。

他举起了刀。一万双高矮不一的目光都汇聚在那边寒芒闪烁的钢刀上。它们都在等待着那柄刀会以怎样凶猛的气势落下,将这面前的人肉墙一刀两断。

可是,刀迟迟没有落下。

一开始大家没有着急,只是在等着刽子手积蓄力量。可是慢慢地,大家开始觉得时间未免过于久了。不安的质疑声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。

“铁环,怎么还不下刀!”陈老爷焦急地对着铁环喊道。

他仍旧没有挥下刀。相反,他缓缓地把刀放了下来,刀刃紧贴着自己的脖子。

“铁环!你怎么还不砍!再不砍,趴在台子上的就是你!”陈老爷声嘶力竭地怒吼着,他激动的身体几乎要从监斩亭上翻下去。而一旁的钦差大人,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笑,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好戏来看。

人声越来越嘈杂,他们或是焦急,或是不安,或是期待地看着这在顺天府名扬十里的名角。

而在这杂乱的目光中,铁环露出了他人生中,最满足、释然的笑。

“我砍我自己的头。所以就饶了我的罪吧。”

在众人的目光中,刀刃猛地下拉。

今天的第一个人头,就这样落地了。

(十)

血像是喷泉一样,从那平整的创口里面喷涌而出。离得近的看客被喷溅了一身,愣了一下,随后发出刺耳的尖叫。这些人为血欢呼了已有个把月,如今终于对血感到恐惧了。

陈老爷的嘴唇成了灰色,止不住地颤抖。他像只去光骨头的整鸡,无力地瘫倒在太师椅上。一旁的钦差戏谑地看着他,准备听他如何去解释。

有人在恐惧,有人在尖叫,更多地是还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、被挤得老远的看客们。这县城内的万人,没有一个人关注为什么铁环选择在今天把自己作为最后的处刑对象。那颗无人问津的头也就凄惨地滚落在台子上,滚啊滚,随后在边缘停住了。

并不是它耗尽了滚动的力量,而是一双手,轻轻地按住了它。

最近的看客清清楚楚地看到,铁环那仍挂着释然笑容的断头,被他无头的身体抓住,再被珍惜地捧起来。

“……啊,啊?”

没人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副画面。这不是一句简单的“闹鬼了”就能形容的景象,而是在那之上,更为令人恐惧的某种东西。

惊悚?恐惧?

抑或说是,憧憬?

在无人发声的沉静中,铁环的躯体像抚摸着婴儿一样抚摸着自己的端头。他沾血的手指轻轻地在面庞的中线上划过,那道血红的线便开始震颤,蠕动,慢慢地分裂,裂出了好似人类的眼睑那样的上下两张皮,以及中间一条缝。

铁环的双手各握住一边的眼睑,用力地将它们剥开。从那分离的眼睑之中展露地,是如血液一般鲜红的巩膜,和猫一样狭长的瞳孔。

“啊……啊……啊!啊!啊啊啊啊啊!啊!!!!!!!”

最前排的人开始恐惧地试图逃走。但是他们越是往后推攘,就越被好奇的不知情者反推回去。

这所县城,成了被人封锁牢笼,没人能再从这里走出去。

那血红的瞳孔中间裂开了一条横向的缝隙,缝隙再次张开,里面是同样鲜红的巩膜和狭长的瞳孔。

睁开,再睁开,埋藏在眼眸之中的第五瞳终于缓缓露出了它的真面目。它在流泪,那是婴儿初见世间的污浊,为了清洗自己的眼而流的血一般的泪。泪水顺着铁环的身体流淌,和脚下的血泊混合,就仿佛干柴与烈火相遇,一瞬间便舞动起了赤红的血焰。

须臾之间,血焰便缠满了那黝黑的躯体。在血焰的包裹下,它把那颗眼放置在胸前,缓慢而轻柔地,把它融合进自己的胸膛。那颗五瞳的巨眼也像个婴儿一样,伸出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管,拥抱着那具被火焰缠身的躯体。

躯体的肋骨开始反向生长,突破皮肤,在身后变成苍白的棘刺,随后继续生长,生长出属于自己的桡骨、尺骨、指骨。在火焰中,这些暴露出来的骨头被寻思地炭化,但是无所谓,火焰成了它们新的血肉,附着着他们,保护着他们,成为一只只全新的手臂。

异形的躯体开始移动了。他朝着人群移动,缓慢,温柔,但又坚决。这具躯体的恐怖早已远胜于之前。但是这次,没有人逃跑,他们像是在向往着躯体的火焰一样,同样缓慢,温柔,但又坚决地靠近着它。

直到,与它接触。

“烫!好烫啊!好烫啊!!!!”

被火焰灼烧自然是痛苦的。但是就算喊得凄惨,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松开手。他们任由火焰爬满自己的身体,焚烧自己的躯壳,白色的骨被化为黑色的炭,再融化成漆黑的松脂,于火焰中重铸,与躯体原本的骨衔接在一起,变成新的关节;黄色的人脂则被炼化为黄金,被锻造、捶打,成为如利剑一般、金色耀眼的喙。

而那五重的瞳孔,就拥抱在那喙上。

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新的太阳诞生在自己的面前,却没有一个人逃走,反而都主动投身其中。

那,便是火鹤降临在人世的日子。

(十一)

太阳的光不再照耀太平县城了。它被新生的太阳取代了。

血红的火光照耀着每一个角落,灼热的风吹动着铁环桌上那本奇怪的书,将它翻页。而在血红的火光照耀下,那些鸡脚印一样的文字,也展现出了自己的全貌。

那是现在这城里,每一个人都在念的歌谣:

鹤鸣鹤鸣,百鸟归山。

曰归曰归,归何其难。

北天行雁,落水于南。

无鳍无鳃,何以渡川?

昔我生时,不识浩瀚。

今我将死,化日以燃!

鹤鸣鹤鸣,百鸟归山。

曰归曰归,归何其难!

(十二)

太平县周围诸县的居民,可能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看到的光景。

他们最先看到,太阳落下来了。

几十里外的太平县城,被赤红的光所笼罩,即使过了这么远,那刺目的光芒仍然没有半天的减弱。

庞大的热量席卷了整个顺天府,庄稼在一瞬间就被烤焦、枯死,无数的人在一瞬间就被烤的干渴、乃至脱水,大家纷纷躲回自己家里去,没有人再敢踏出家门半步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门前的河水被烤干。如此庞大的光与热,只能是太阳带来的。

其二,便是天行逆日。

落在地上的太阳,似乎是开始准备返回自己的归宿。它开始只是慢慢的上升,悠然的上浮,随后开始提升自己的速度,在短短的几次眨眼的时间被拖着血红的尾光飞到了空中,宛如倒转的流星。

随后,便是第三件事。

正当大家以为太阳就这样返回了天空之中,他们却发现,在太阳消失的那个位置,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火苗。

那确实是火苗——但却是燃烧在苍穹之上的火苗。

人们眼看着火苗不断地壮大,变成火焰,再到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来的烈火。这烈火蚕食着人们熟食的天空,不断地将那悠久的苍色焚烧殆尽,倒悬的烈火似乎随时可能扑向大地,被燃烧的天空似乎随时都可能坠落。在一炷香的时间内,人们所熟知的苍穹,已经被烧出了一个鲜明的大洞。

但人们真正恐惧的,是大洞另一侧的东西。

那似乎是墨。

墨色的烟,或是水,或是难以言表的凝胶状物,在肮脏的底色中自如而惬意地融合、反转、凝聚、扩散,用和水相反的方式去流动,用和雾相同的方式去生长。而在那之中,人们又隐隐约约地看到某些东西——某些可以看出是活着的东西,在其中惬意的行动。

那仿佛是巨大的鲤鱼,身披着无数刻满了古怪纹路的鳞片,在其中自如的移动。有人尝试去注视那鳞片上的花纹,发现即便那花纹确实远在天边,但是他却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那鳞片上似乎是刻画着一张地图,他只要想看,就能看到这地图上无限微小的一点,看到一个渺小的球体,上面的一块古怪的板块,板块上有着分割的形状,其中的一块上有着正燃烧的县城,而不远处的另一座县城里,另一个人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。

仅仅只是一次眨眼的时间,那个人就变成鲤鱼那星宇般浩瀚的眼球,紧紧地压迫在自己面前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!”

那个人受了一惊,从他的床上跌落。

但他并没有跌落到地面上。他落向了自家的房顶。

他越落越快,冲破了屋顶,悬空感、丧失感和速度感越来越强烈,他却离地面越来越远。

他被大地所抛弃,跌落向了天空。

那一天,无数的人被地面抛弃,落入了那天空的空洞之中。

那便是其三,焚天之火。

时至今日,天空的洞仍未愈合。害怕被大地抛弃的人们,数十年间都失去了仰望天空的权利。

而那轮太阳,也消散在了空洞之中,再无人谈起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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